之前被送到重庆一所这样的学校。
被爸妈骗出去吃饭,走到楼下被潜伏的教官,强行拉到车上。期间反抗而被打。
到了学校,教官对你搜身,把手机、钱包等等物品都收走。脱掉外套和鞋袜,换上统一的迷彩服。
刚到学校的孩子,被称为新生。会先进行一段时间的体能训练和背诵与孝道国学相关的古文。体能训练量非常大,那些教官很多是退役的军人。俯卧撑、蛙跳都是好几百个起价来做,跑步也是每天十公里的最少标准。如果训练跟不上节奏,教官对你进行惩罚,要求你做更大量的训练,还会说“漏一个蛙跳就加300百个蛙跳,如此累加直到做完为止。”撑俯卧撑,他们也不会限制时间,而是要求你在冬天要出汗把水泥地面浸湿后才能停止。因为害怕做更大强度的训练,我不得不跟上他们的训练。如果拒绝训练,他们会以关禁闭(一晚或一天 )或者让学生吃白饭,或者负重行走,或者不睡觉等各种方式来惩罚,直到学生最终配合他们,听话改正错误。
我刚进去的时候,因为之前没有做过如此猛的体育训练。几天之后脚就肿起来,跟教官申请能否休息时,答复是,他自己是军人退役,清楚知道脚肿了不碍事,也没有伤到筋骨,所以要求我必须继续参加训练。
对于刚被关进来的学生,为了防止因为情绪不稳定而做出自杀、自残或逃跑的事情。他们会找专人看看守,并且所有的学生都不能跟你说话,也不让你了解学校的任何情况。只是一遍一遍地要求你听话,要求你反省自己的错误和以前“对不起”父母的行为。看守你的老师,会以软硬兼施的方式,对你进行洗脑,让你平静下来,并接受现实。(我曾经偷看过一次老师开会的会议记录,上面就直白地写着“如何对学生进行洗脑教育”的方法)他们的说法是,你能进到这种地方,肯定是做了错事,做了很多对不起父母的事情。所以你不应该追问这是什么地方,而应该反省自己的错误,并且好好悔改。我曾经问过教官,反省错误为什么要让做体能训练?他们自己也答不上来,只是敷衍地回答锻炼身体。
坦白说,刚刚被送进去的时候,我内心是极其恐慌,不安。因为完全不清楚是什么地方。而平常社会里,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在这里被禁止。我的人身自由被限制,也不能和人说话,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有人监视着你的一言一行。我感到极其的恐惧和无助,觉得身边的任何人都不可信任。并且,还必须配合他们,每天进行大量的体能训练,晚上背诵国学三字经,背不了,通宵不睡觉。在这种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大约一周后,我的情绪彻底崩溃,每天晚上都会哭醒,并且出现肌肉痉挛情况。在反复向校长申请之后,我被同意外出就医。但是随行的是2个教官、2个学生,以防止我在就医时逃跑。在整个外出的过程中都陪同着我,上厕所也陪同跟随。
这样持续几个月之后,等情绪稳定,并接受(主动或被迫)他们价值观和管教后,会减少体能训练,进到“文化班”自学。
同时这所学校还会采用让老生协助教官的方式来管教新生。这些老生,基本是在学校呆了半年以上,已经被洗脑并且认同学校的价值观。他们会自发的配合学校对新生进行管教和监视。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教官汇报。这也就导致了,刚到的新生必须对老生唯命是从。如果不听他们的话,就会被教官、老生一起收拾。
他们会用连坐的方式来教育学生。如果新生不服管教,老生们也会受到牵连。 在我被关的时间里,有一位新生半夜逃跑了,教官们就把我们全部叫醒,并召集到操场罚站,直到他们把逃跑的学生找到。并且教官还会暗示,所有的学生是一个集体,一人逃跑,全体受罚。这也就导致,受牵连的学生,在私下会迁怒于逃跑和犯错的人。
学校聘请的教官,有的素质良莠不齐,其中有些人,甚至本身就有问题。我映像中,有一名教官在教育学生时,将一名学生的腿打伤。另一名教官非常爱喝酒,常在值夜班时醉酒,无理的紧急集合,把所有学生叫起来,背着背包在操场跑步,或者负重罚站,同时这名醉酒的教官,也曾用胶皮电线痛打一名男生,当时我们被要求全体在门外罚站,全程听见房间内的惨叫声。
学校里的,学生可以跟父母有联系,但所有的内容都要经过学校老师及校长的审核。因为怕被关更久,所以学生通常不在信里谈论学校的教育。大部分时间,只在信里写想家,想父母,要改正好。同时,在学校里认识的同学,校方不允许学生之间,在离校后有任何联系。学校老师会时常翻阅学生的日记本等物品,以定时掌握其思想状况和与周围同学的交流状况。在离校后还保持联络的同学,都是把电话号码写在日记本夹层里等方式侥幸带出学校。
学生是否能“毕业”回家,必须根据校长的判断和评价来定。如果他们仍觉得你存在问题和不足,就会建议家长让你呆更久的时间。出来的学生,会有半年左右的观察期。期间如果言行不合标准,或者表现叛逆(例如和家长对抗、不读书、早恋等等),还会被送回,继续改造。
从这所学校出来的学生,绝大部分都出现了难以适应外面社会和新环境的情况。我本人花了差不多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完全融入周围的环境,而不觉得疏离。
刚刚出来的时候,被送去了外地,离开了自己原来居住的城市和以前所有的圈子。大部分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流放的人,非常无所适从。和外界失联一年,也让我跟不上所有新的东西和变化。再加上刚从被监视和全面管教的环境中出来,我没有办法像其他正常孩子一样,自然、放松、信任地与人交往。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并且有半年观察期的压力,而开始选择尽量不和身边的人有亲密的接触和来往。同时,我从前的朋友一直在找我,而迫于怕再被送回去的压力,我选择避而不见,并且在随后的2年再也没有碰过网络(因为怕碰了以后,他们觉得我“网瘾”复发,再次把我送回去)。
记得有一次回到原来的城市,在街上远远看见曾经的同学,即使内心都要控制不住上去拥抱他们了,也只能压抑着自己赶紧走掉。离开特殊学校后的生活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仍没有觉得好受,而且时常心情莫名低落,时长哭泣和觉得压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所有的这些问题,都没有再和父母、家人沟通。大约内心潜意识里面,觉得不可信任吧,又担心再被送回去。
现在事情过去了七八年,我的生活也逐渐摆脱从前的影响,走上正轨。
诚然,这些高压的训练,的确对我的抗压和抗挫能力很大的锻炼。至少在今后的人生中,绝大部分事情的困难程度会难以和此事匹敌。但我仍然无法判断这一经历是否会对我的心理、性格和人生产生长久的影响。
我也疑惑于,“改造后”的我究竟是谁?还是不是我自己?
尽管,现在,我在家长的眼里,是一个优秀、听话、争气的子女。但我自己时常会觉得这不是真的我,我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基于对自己的了解来对很多事做决定,也无法按照自己本来的性格活成自在的样子。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失去自我的人,没有自己的爱好、没有一套自己完整的价值观,背负着很多包袱,急于想向那些主流的、曾经觉得我是个坏人的人证明些什么?
面对事情上,在一些可能与主流价值相逆的场合,我不敢遵从自我内心意愿做出让自己开心的决定,哪怕这一决定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利益。我总是像在怕什么一样,做出违心的选择。可能也因为这样,我总是活得很压抑,不快乐,并且很累。即使在外人看来,我已改过自新,并且是一个上进的人。
我看到《界面》的报道,文章末尾写到一些心理医生对此事的评价。其中的有些内容,我本人特别感同身受。比如对自尊的放弃,比如为了能尽早离开,而做出违心的表现。比如离开学校后,对人的不信任和人群的抗拒。比如人际关系糟糕。
我不知道这些影响是否会跟随终身,但我自己会积极解决,也希望外界相关专业人士能给出可靠、有效的指导。
只是在经历这些事情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很多不可言说的灰色地带和困局。对这些灰色地带过多的了解,或许并不能让一个人变得更强大。在某些情况下,它只能增添更多痛苦和无奈,或让你更加绝望。
如果有可能,希望每一个孩子和父母不要走入这种境地。
有时候,磨难带来的并非是强大,只是更多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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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年,因为忙一些事情,有段时间没回来看了。
现在觉得除去描述痛苦的经历外,解决问题才是的根本核心,毕竟还有几十年的人生需要好好去过。
想和有同样经历的朋友们分享一下我的变化和心得,如果能给哪怕一点点鼓励或好影响就很满足。
不知道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不是一个人生上重要的节点。去年写的文字,是在离开网瘾学校的第九年写下的。在此之前,从经历创伤的最痛苦的时候走过来,中间做了无数次的尝试,也很多次想要放弃,但很庆幸坚持下来。
今年,非常明显感觉到消化掉了很大部分创伤和问题,状态与之前产生了质的变化。
关于变化:
心态上,接受新的自己,不在乎外界的评价标准和看法。
对自己的情绪、思维有完全的能力去把控。
人际上,具备解读、理解别人的能力和同理心。
情绪上,逐渐稳定,而自己有意识和能力去控制和管理。
在保护自己的情况下,与外界正常相处。
学会以正确的方式表达自我述求。
学会拒绝来自外界的不适要求。
自己的价值体系和三观完善。
这些变化让人欣喜,某种程度上讲,对我意义重大,意味着战胜了这次可怕的遭遇,并重新建立了自我。也证明,我们真的可以从这样的经历里面走出来,真的。人生很长,不要放弃希望!
关于方法上的一点心得:
接纳自己,客观看待自己。
首先接受自己的经历及其带来的问题。
个人觉得是必须的前提,只有这样才能摆正心态来面对接下来需要解决的困难。
切忌否定自己,经历和创伤已经发生,一方面指责和埋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同时,由此而来的自我否定只能恶化个人的处境。类似“我有问题,我有创伤,但是我不是糟糕的,同时,我也能够解决以上问题,一切都是变化的,时间也能帮助我解决创伤。”
2. 找到今后的生活目标
接纳现在自己的状态和样子之后,找到之后人生想要做的事情。个人觉得在之前的自己被完全击碎后,多尝试找到今后人生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和目标是帮助重建今后生活的很重要的支撑。因为破碎某种程度上,给了一次机会,去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目标。从乐观角度看,这是一次机会,所以请一定珍惜。
我大约还在网瘾学校的时候,最崩溃和无助的时候,是最喜欢的事情支撑我坚持下来。现在我考到了这个专业的最高学府就读,并一直对喜欢的专业保持热情。也是这份热情让我在很多挫败时,还能找到自我价值和成就感。或许这个事情不仅限于是一个行业、一个学习专业,也可以其他的东西,比如建立美满的家庭,比如一个爱好等等,只要是你想做的,并能持续保持热情的事情。
3. 保持和父母积极沟通
大约去年豫章书院的新闻爆出后,我和父母有一次长谈。在此之前的八年里,我们双方一直在回避这段经历,每每说到此事,必定是争吵,最终不欢而散,也导致我长期无助的状态。
长谈之前,我给父母看了关于豫章书院的报答和一些中肯的媒体评价(针对自己的经历,择取相关的社会专家、心理专家对于此的评论)。
同时,我把这些年内心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表达出来。包括对他们的怨念、对他们的不信任,以及这些问题给我带来的伤害和影响。我这些年来的迷惘和痛苦,为了融入正常生活做出的努力和成果。同时也表达渴望他们的真正的理解和支持。(期间请务必保持理性和正确的情绪和沟通方式)
幸运的是,8年之后,这种理性的述求表达,得到了他们同样理性的回应。
之后父母态度有所转变,并开始有意识的给我支持和尽可能的理解(需要一些时间)。
4. 消除过度的戒备心理
因为之前经历导致对人的极度不信任。这种过度戒备其实在人际、交友和亲密关系上极度困扰我。面对人际交往中,来自他人的接触和刺激,常常有过激反应,也因此伤害到身边的人。所以今年一直在积极克服这个问题。
大致的方法是,学会理解人和人性,在安全范围内,体谅别人,表达善意。同时,学会保护自己,正面表达个人感受和述求。多和乐观、阳光的人接触,学习他们看待人事物的观点和处理情绪的方法。
面对外界的敌意,首先告诉自己,你有能力处理这种攻击性的情绪,你可以保护自己不被伤害,不是无助的。也可以控制自己做出合适的回应或不回应。有这种自我暗示后,戒备和激惹的状态便能尽可能少的被激发出来,也不会在极端情绪下,做出回应。
当然适当的戒备是必须要有的,切忌走极端。
首先保护自己,再次正确表达述求,学会拒绝,学会理性回应,学会及时止损。
以上是一点个人感受,不一定对,仅供参考。
目前,仍在探索中,仍然有很多事情需要继续完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情况已经比之前乐观太多,给了我很多信心。更新这一段文字,是因为看到很多有同样经历的人在网络上发声,大家都在面对相同的痛苦和迷惘,真的感同身受。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但请一定要相信是有希望的,也不是孤独无助的。也请一定相信自己的潜能和治愈力,我们真的能消化掉这样的经历和创伤,并且将之转化为有力的能量。
或许这个过程会很长,五年、十年。但是请不要放弃希望。尽管在面对每人必经的人生功课外,还要修复创伤是双重的压力。但是杀不死你的,必将让你更强大。
与诸君共勉!